野渡无人舟自横

东宫·浮生长恨欢娱少·三更

(六)

李承鄞来的时候秋风正紧,他脚步又轻又急,进门的时候都带了一股凉气,却在重重帘幔之外收住脚步,立在那里遥遥看了我许久。如此正好,我也不知该以什么来面对他的欣喜若狂,是冷漠,愤怒,仇恨,还是告诉他我不会要这个孩子,看他气愤又惶恐?一时我的思绪乱如麻,他却耐心起来,差时恩倒了盏热茶,取了手炉,在帘外慢条斯理地喝起来,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,我知道中原人弯弯绕多得很,李承鄞更是比别的中原人还七拐八弯上许多,从前日日听他唠叨却也没听过有这风俗。正胡思乱想之际,他已兀自掀了帘子进来,迫不及待地坐在我身边,试探着伸手捧住了我的脸与他对视。他的手暖极了,眼睛像是盛满了上元节的烟花和灯火,把我乱七八糟的思绪烧了个精光,我像鬼迷了心窍,一动不动任凭他拥入怀里,直到听到他低低的傻笑才回过神来。我不动声色地挣开了他的怀抱,他也不急,双手又轻轻拢上我的手,我怎么也挣不开,不觉有点恼道“你把我放开”,他笑意不改,反而握的更紧了,“不放,你别生气了。”我索性放弃了挣扎,把头一转不再看他,他却笑得更开怀了,“适才进来带了一身凉气,我暖了好一会才敢进来呢。”竟是这样,我从来不怕他的残忍无情蛮不讲理,做太子妃的时候便是如此,吵吵闹闹打打杀杀我总归不会吃亏,却总是对他温柔体贴束手无策,好比拿了一把冰刀和他比试,招式未出手,我却先被他暖化了。我对他毫无办法,只好置之不理。

他自顾自笑了好一会,半晌才留意到我的面无表情,他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,脸上的笑意渐渐消逝,随即把我紧紧圈在怀里。“小枫,你也是高兴的吧?”他说的又轻又慢,还有些颤抖。见我不答话,他又抱紧了些,下巴搁在我的肩窝上,把我箍的结结实实,语气却软的像祈求,“小枫,你别不说话啊,我知道你也很高兴,你说句话吧,说什么都可以。”我僵着身子,不肯回答。“你不想说也没关系,我知道你也是想要这个孩子的,不管我曾经做过什么,总归不是孩子的错……”说到最后他竟有点哽咽,原来他是在担心这个,我没好气地把他推开,冷着脸说:“李承鄞,你当谁都是你这般残忍卑鄙之人?再恨你我也不会拿孩子作孽!我自然是想要这个孩子,但这和你没有半点关系,这是我的孩子,凭他父亲是谁我都要,哪怕是你这个薄情寡义冷血无情之人。”

他立时眉开眼笑,抱着我喜不自胜,“怎会,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,我就知道你也和我一样欢喜。你说什么都好,只是万万不要伤着自己……”

我不觉冷笑,“是吗?这是我第一个孩子,可不是陛下的。陛下真是贵人多忘事,怕不是把绪娘的孩子忘了吧?自己做的孽都忘了,也难怪能心安理得的当个孤家寡人。”

“绪娘?”他停顿一下,倏尔像恍然大悟一般道:“小枫,绪娘的孩子不是我的,当日实在是母后的算计,后来我把绪娘偷偷送出宫去了,她过得很好……”我心里愈发恨恨,“你这样的说辞我早已听厌了。”他轻叹一口气,“小枫,你信也好不信也罢,我欺瞒过你许多,你说的对,我过去做的事残忍卑鄙冷血无情。”他扶住我的双肩,定定看着我的眼睛道:“可这一样事,我还是对得起你和孩子的,凭你怎么想我都问心无愧。不信我去把绪娘叫来你亲自问她。”我摇摇头,问心无愧四个字我还是头一回听他说,大概是真的问心无愧吧。可当所有的事尘埃落定时,真相也就没有那么重要,但我真心希望绪娘能如他所说的那样好好活着,那样我们都能减一分罪孽,少一分亏欠。

他不再解释,俯下身去搂住我的腰,把脸贴在我的肚子上,似乎在听孩子的声音。我的心渐渐软了下去,轻轻抱住他的头,“现在还不到三个月,什么都听不到呢。”他的声音温柔如水,“我只想离你近一点。”

(七)

中原人心思活络,什么事都准备得快,好像礼物就备在那里,只等着一位贵人来便奉上,不像我们西洲人,朋友交的随意,礼物却给的用心。消息传了还不出两日,宫里宫外的贺礼就都急急的奉上,不是金银珠宝便是绫罗锦绣,样样都精致奇巧,华贵冰冷,名字又都生僻拗口,什么瓜瓞绵绵百子千孙,我更是连字都识不全,又觉得单调无聊,听着只想睡觉。没法子只能召来了两位尚仪,让帮着打点打点。可送礼的人前赴后继,太阳快落了山礼物都没断,两位尚仪饶是干这个的老手,折腾一天下来也是口干舌燥两眼发花,我看天色已晚,就差人送了茶水点心,让她们用一些便回去休息。永娘仔细,提醒着我莫要忘了赏赐,我赶紧让永娘拿了些衣料首饰,又差人掌灯送她们回去。

人走后殿内一时冷清了下来,我百无聊赖的靠在榻上,小阿穆倒是觉得有趣极了,看看这个动动那个,哪个都是他没见过的精致新鲜。我不爱这些冷冰冰的死物,却喜欢看着我们活泼可爱的阿穆跑来跑去,过一会他玩累了,便跑过来伏在我膝头,“阿娘。”他抬头唤我,我看他的小脸红扑扑的,忍不住伸手捏了捏,他被我逗的咯咯笑,“阿穆,这些东西里你有没有喜欢的?喜欢的尽管挑。”他摇摇头,“没有,都不好玩,阿穆不喜欢。而且,这都是给小弟弟小妹妹的贺礼,我不能要。”他一字一句说得慢慢低了头。我摸摸他的头,笑道:“谁说是给她的,都是给阿娘的,凡事还有先来后到呢,阿穆先来我身边我就先给阿穆。”阿穆转转眼睛,小孩子终究是藏不住话,“可是阿穆不是阿娘亲生的啊……”永娘闻言像是听了晴天霹雳,脸霎时阴沉下来,语气里都藏了一阵将来未来的暴风雨,“是谁给世子殿下教了这话……”我赶紧摆摆手让永娘收了话头。我知道永娘是为我好的,太奶奶也是,她们总想永远瞒着阿穆,那样他就永远是我和李承鄞忠贞不二的儿子,可这宫里有什么秘密不是人尽皆知的呢?人人都守着心照不宣的秘密,像守着一个千疮百孔的高墙,小心翼翼的粉饰,如履薄冰的等待高墙坍塌粉身碎骨的那一天,先皇后那般手段利落的人,阖宫上下治的如同铁桶一般,也没妨碍李承鄞得知生母锥心刺骨的往事,秘密扯开了一个口子,猜忌便如洪水一般奔涌而来,更多的秘密随之浮上水面,任凭什么骨肉亲情,也都付之东流一去不返。

阿穆没有见过永娘这个样子,他看着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,我只是坦然笑笑,“阿穆,你的确不是我亲生的,但也的确是我第一个孩子啊,如果没有你,我和你父亲也不会有你的弟弟妹妹,没有你的时候,阿娘可是看都不想看你父亲一眼。”阿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又问:“那为什么有了我就看了父亲一眼?”“因为觉得他小时候一定很像阿穆。”阿穆有些怔怔地,大概他也不懂是什么意思,只知道他对我来说很重要就是了。宫人拿来了新做的点心,阿穆不再想这些难懂的问题,转而兴致勃勃地吃起来。小孩子真好,什么烦恼都抵不过一盘点心给他的喜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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