野渡无人舟自横

东宫·浮生长恨欢娱少-二更

(五)

那天阿穆补完功课已经很晚了,小小的人困得摇头晃脑,看到李承鄞却吓得一个激灵,硬是强打起了十二分精神。李承鄞却难得温柔起来,把阿穆抱在膝头哄着说:“阿穆,人做错了事都是要受罚的,父亲对你发脾气了,所以陪你一起不吃饭。”

阿穆不敢放肆,只是小声问:“每个人都会吗?”

“每个人都会啊,你现在做错了事父母就会罚你,是为了让你以后不再留下遗憾。”

他的话说得温柔,阿穆也大胆起来,“那父皇做错了事呢?”

“我做错了事上天会罚我。阿穆,你是第一次做父亲的儿子,父亲也是第一次做阿穆的父亲,我们都会犯错的,我告诉你怎么做,你也要告诉我怎么做啊。”他把阿穆抱在怀里,笑的眉眼弯弯。

阿穆点点头,想了一下又问:“那要是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呢?”

他的笑意渐深,却看向我的方向,阿穆也随着他看我,我被他俩的目光弄的浑身不自在,只得别过头装作看不见。

“阿穆,我们都不知道就问你母亲啊,她怎么会舍得我和阿穆受委屈呢。”我一向不理会他这般自欺欺人的话,阿穆困极了,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后便招架不住在他臂弯里沉沉睡去了。殿里又恢复了寂静,他抱着熟睡的阿穆仔细端详,似乎从没见过这个孩子,眉头紧蹙忽而又舒展开,仿佛什么东西失而复得。我欲到殿外轻声唤来宫人把阿穆带去偏殿,他却挥挥手,轻轻起身亲自将阿穆抱了过去。他回来时动作很轻,可清醒如我怎会听不见呢?我听见他轻轻关上殿门,听见他一步步向我靠近,不疾不徐的二十三步,我听见他轻手轻脚撩开帘子更了衣,听见他躺在我身边轻轻叹息,一如往常。我也一如往常装作睡得很熟,连他的怀抱都没拒绝,他在满足中沉沉睡去,留我在黑夜里做一场徒劳的挣扎。

自那日之后,阿穆与他愈发亲密更甚于我,他一有空便缠着他,我虽不待见李承鄞,却也乐得见他们这样,毕竟那是两人都从未体会过的父子情深。

过了七月半,天气一天凉过一天,阿穆玩性大,下了学便整日和小伙伴们满宫里转悠。阿穆不在,我一天天也没什么话说,凤仪宫又冷清下来。有时在窗边听着风吹树叶的声音,我就想起从前在西洲的时候,这个季节的天又高又蓝,我最喜欢骑着小红马去水边的树林,高大的树上挂满红红黄黄的叶子,映在水里明媚的云霞,好看极了,我躺在一旁晒太阳,我的马儿在河边俯身饮水,它的眼睛就像水一样澄澈柔和。后来我到中原,知道了有个词叫做“秋波”,李承鄞说这个词常常比作女子看心爱之人的眼神,因为都是一样的明亮婉转,我不相信,反驳他说人的眼睛哪有那样的干净通透呢?我只见过我的马儿拥有那样的眼睛,他却笑我井底之蛙,定是见识短浅没有见过这样的情深之人,旋即他又问我他的眼睛像不像我的马儿,我翻了个白眼说才不像。彼时我想了很久也不明白,人眼中的“秋波”是什么样子的,后来我渐渐懂了,那是十五岁的曲小枫看见顾小五的眼神。这样的陈年往事,我一想就能想一天,永娘常劝我出去走走,我还能走到哪里去呢?我的人生里再也没有那样的好风景了。成日在宫里闷着,我对好多事都没有了精神,身上也懒懒的,有时吃过饭一睡就是一天。永娘担心不已,总想着叫个太医来瞧瞧,但我不爱吃药,况且除了精神不济也没别的不适,坚持之下永娘终于作罢。

到了八月,宫里开始忙着准备中秋节的宴会,往年这种事总是太奶奶大包大揽,可今年太奶奶精神气力不比往年,永娘更是四处操劳,疲于应付。我虽不爱打点这些事,却也不得不强打精神扛起这个担子,所幸尚宫局办事得力,把事情都安排的妥妥当当,只是每晚到我宫里来回禀。李承鄞大概是怕我把事情办砸,每晚按时按点来听着,沉着脸也不说什么,几位尚仪不敢起身,总是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,我看不下去便会让她们起来说。不过有纰漏处他倒也从不当面责怪,总是等人走后记下给我,让我再去督办。几位尚仪怕极了他的阴晴不定,倒是对我的宽和颇为感恩戴德,我每每指出不当之处,也都满口答应,尽力弥补。

转眼十多天过去,秋意渐浓,中秋节的节礼都送进宫,我也都一一回礼,眼下只有中秋那天赏月宴一件事,中原繁文缛节的弯弯绕我知之甚少,便按着我的意思把宴会往简单热闹里安排,备了足足的瓜果点心,好酒好菜,歌舞也必不可少,还给各家准备了赏赐的礼物,永娘说如此便足矣,几位尚仪也都说并无不妥。我暗自松了口气,身子却愈发疲乏,日日都睡不醒。节前忙着去给太奶奶请安都睡过了头,我嗔怪永娘怎么不叫我,永娘欲言又止,想必是李承鄞嘱咐过她了,我也不再说下去,急急忙忙的梳妆打扮,饭也来不及吃便去往太奶奶宫里。偏又起了大风,我又穿的单薄,端得是饥寒交迫眼冒金星,一进太奶奶的殿门便觉得天旋地转,直直倒了下去。永娘急忙把我扶到榻上,太奶奶一边着人叫太医一边叫人拿些热汤热水,她喜欢吃甜软的食物,平日里的羹汤点心都是备着的,太医未到我便被灌了两碗热热的羹汤,可手脚还是冰凉无力,偏热乎乎的汤水在腹内翻腾,我只觉得难忍恶心,“哇”的一声便吐了出来。太奶奶拉着我的手,一叠声地叫人赶紧去催太医,永娘泪眼汪汪的,拿着帕子止不住颤抖,我想开口安慰她们,却好像被人下了迷魂散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太医很快赶到,还未行礼便让人急急忙忙搀了过来给我把脉,我眼睛一闭,心想着十天半个月的苦汤药是在劫难逃了,不禁暗暗叫苦。没想到太医许久没出声,末了却是一个骨碌跪在地上连声道贺:“恭喜太皇太后,恭喜皇后。”

难不成是我……

“皇后殿下有喜三月有余了,脉相稳定……”

还真是怀孕了,我脑子就像浆糊,上天放了李承鄞一马吗?他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,为什么要放过他?还是我的族人原谅了我,不忍心再让我忍受这样的孤单?我又想起了我的父母兄长,想起了阿翁表哥,我是对得起他们还是对不起?阿穆呢,他会不会因此伤心,怕从此失去我们的疼爱?这些问题我想不清楚,脑仁疼,可是对这个孩子我还是有隐隐的期待。

太奶奶看我楞楞的,只当是我太惊喜了不敢相信,一个劲拉着我的手和我说话,还忙着赏这个赏那个,一副要把家底儿豁出去的架势,最后还是身边的姑姑小声提醒了一句“太皇太后这就急着把家底儿散出去,等小王子小公主出世还拿什么赏婢子们呢。”永娘更是乐得泪珠子都滚了几滚,早就叫人去给李承鄞报喜了。宫里消息传得快,一时来道喜的人络绎不绝,太奶奶生怕把我累着,吩咐他们明天再来,老人家又小心翼翼,回凤仪宫的短短一段路都怕有变数,更是宫门都不许我出了,让人收拾了丽正殿,无论如何也要让我住到三个月等胎稳了再回去。

我不好拒绝,只好先歇息到丽正殿去。丽正殿的一应摆设还是从前的样子,好像锁住了从前的时光,当初和他被锁在这里的时候我内心还是欢喜的吧,要不怎么如此心甘情愿上了他的当呢。永娘带人回去收拾东西了,我在床边坐下继续想没有想明白的问题。想来我这一生似乎只给别人添麻烦了,不是一个好孩子,不是一个好朋友,不是一个好徒弟,也不是一个好的太子妃,所过之处皆是兵荒马乱,可是却活着,怎么都赎不清罪孽。小时候天真的以为,忘川可以忘爱忘忧,可以让人忘记所有烦恼,其实不然,我们只能忘记过往,而爱是一种怎么都摆脱不掉的本能,不管忘记多少次,还是会在看见他的一瞬间怦然心动。能抚平一切的只有时间,时间是最残忍的东西,会让人忘记,会让人麻木,却也会在记忆里残留下无数断章,在某一瞬间让人心痛不已。比如现在,我想起了阿娘曾经心心念念想要个能穿大红衣服的女儿的夙愿,忽然明白了她,孩子是新的生命,那些血海深仇都和她无关,我和李承鄞的前尘过往也和她无关,她配得上世界上所有的美好,她是她自己,不是我们借以脱离苦海的工具,她永远都是自由的,永远也不会被我们拥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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